第一次參加活動好緊張呀(dododo(?
然後爆字又破萬還拖稿
嗚嗚嗚我真的要跟小影大磕十萬個頭(跪
然後這篇背景在元代
好像沒人這樣寫過
好玩試試
當作試水溫
也給作者嚐鮮一下
BTW作者の話很多
今天是寫不完啦
先放上本文
明天來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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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宋末年,殘人度宗不理朝政,整日聲樂酒色、荒淫無度。然右丞相賈似道亦未盡監督尊皇之責,結黨營私、排斥異己,並對前線戰事隱匿不報,以致襄陽城破而君不知。
而後得戰略要地的忽必烈如虎添翼,於西元1271年亡宋建國,定都漢地大都(今北京市)。另取《易經》大哉乾元之意,定漢文國號大元,改蒙古語國號大元大蒙古國。
頃刻間,外族奪得大權,漢族淪為草寇。好武的草牧民族鄙視文學、廢除科舉,官人改由承襲與恩蔭,漢族僅能擔任副貳。一向以進仕入官為重的文人頓失目標,紛紛墮往青樓與藝妓為伴,不再對國有初心。
※恩蔭:是指上輩有功給予下輩入學任官的特殊待遇。
於是這樣的氛圍等第出了一群賣藝不賣身的姑娘,她們肚飲墨水,懂吟詩、會說唱,白荑一揮是潑墨山水。天一般的姿色,人稱「書寓」。
※白荑:女人手的美稱。
*
“娜璉妳說,我們這般琴棋書畫,圖的是什麼?”
花雨時節,湊崎紗夏伊在林娜璉旁,遠遠隔著窗看瓣兒飄下。
“圖的…是懂古今中外、知人為人,待有一時,弗能圓夢。”
“妳的夢是什麼?”
“贖身,甚至更多。”
“贖身?可這天下還有哪個人看得起我們哪?”
紗夏感嘆,拿一旁的茶盞順喉。
“別說男人,恐怕連女人都要恥笑。”
“妳看得起我就成了。”
“就這麼抬舉我?”
“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,上兀自不肯休?”
林娜璉順了順湊崎的頭髮。
“漢卿先生的曲?”
※漢卿:關漢卿,元曲四大家之一。
“妳欣賞他呀~”
“啊…要是爹還在,肯定喜歡妳。”
狐眼女人放下盞子,撲進對方懷中。
“我爹最喜歡能引文的女孩了。”
“是嗎?”
攬住懷裡人,林娜璉表面應著話,心卻已飄向遠方。
*
“小討來,妳爹又上茶樓與酒友們賽詩去了?”
※討來:ᠲᠠᠤᠯᠠᠢ蒙古語音譯,原意為兔子。
林娜璉放下書卷,無聲探出一口鼻息。
“是的,娘。”
她回。
林家一直處在這種氛圍之中。林母是典型宋代子女,順夫依子,頗守婦道。而林父,穩穩當當一個文人書生。
他常作詩題曲,有時站在書房門前,突然開口就是儒學樂禮,以及種種對現代蒙古政權的怨嘆。
“做不了官呀…我這書讀什麼呢?”
他如此嘆息,坐在書房裡,手裡拿著《論語》和《宋賦》。小娜璉在門前探頭探腦,不明白父親在說什麼。
漢族?蒙古?她們不都是人麼?什麼做不了官不受重任?她問個沒完,在房裡兒到處跑。那時母親身體有恙管不動她,父親耐不住,給她隨手丟了本唐詩。
她因此愛上文學,更愛詩裡的唐朝。那個年代的人們很自由,能叫能跳,興頭一來,還能半身坦蕩。
她問父親,他不能做李白嗎?即使懷才不遇還能把酒言歡。被父親噱了回來,說小小姑娘說什麼,有失禮學。
直到父親某日隨口吟句散賦,林娜璉順著接下去,居然對仗工整、律意皆具。林父一下子樂了,往後都要她多說,對於那些唐時才女,也讓她做去。
後來一次因緣際會下,林父做了官,雖僅是縣尉旁一個錄事,日子倒也過得舒服,家裡還能請幾個僕人。
可父親不回家了,一日十二地支,回來不到三個時辰。後來才發現父親原來在官場交了幾個南人朋友,同樣整日唉聲嘆氣。他們把他帶去青樓,不沾腥的林父一見書寓才色雙全,再怎麼潔身自愛,在失意之下,一切歸如浮雲。
※南人:元時蒙古族統治分四等人:蒙古、色目、漢人和南人,雖分階級,但明文無確切條列。
然而林母仍悠悠盼著丈夫回家。一頭母親可憐、一頭父親喪顛,婦要守道莫疑夫,林娜璉成了中間傳話筒。漆著虛假的牆、說著眾所皆知的明謊。她拿起兔毛筆,仿照詩的格律,深夜時分,只求上天讓她繼續做個唐人夢。
*
但事還是發生了。
農曆七月初七,織女牛郎相會之時。街上隨處可見販售瓜果甜餅的小販,無一不是想趁著女兒節名號賺上一回。
※女兒節:元時情人節稱女兒節。
前來採購的平民百姓更是磨肩擦踵,玩耍嘻笑不絕於耳。女人們仔細挑著胭脂水粉,男人們則飲茶談天,好不熱鬧。
她依在門望著街上人影,眼無聚焦之處。林府也很熱鬧,只不過進出的是官府人員。
原因無他,一個偶然也來青樓玩玩的蒙古小差撞見林父遊戲裡頭,一狀告到了府去。
林錄事尋芳的事傳進了縣尉耳裡,縣尉大怒,把林府上下抄個精光,說是斬除歪風。但那些衙門派來的也不是什麼好貨,抄下的十塊碎銀有三塊往兜裡揣。
這個東西好、那個東西妙,林父灰頭土臉跪在堂前繩索緊綁雙臂折後,頹喪望著蒙人把家當分贓、把書燒盡,嘴裡碎著不標準的漢兒話。
林母在一旁哭成了淚人兒,拉著粗漢衣襬,哭著叫官人別誤會她的相公,他不會這樣。
一個小吏駝著書箱沒拿穩,碰的一聲撞上了林娜璉的肩,她驚叫,踉幾步。
“南蠻子,擋咋?!”
※南蠻子:蠻原是古漢族給南方一些部落的貶稱,後因蒙古人入主中原,原故鄉居於南宋以北,被蒙古族用來反嘲之。
大漢往地上一啐,想當然爾,換來林娜璉一個白眼。
一夕間,林父被充去北疆,林母被押給人做了賤婢,幾個僕人走的走、跑的跑。家沒了,二九芳華、劣居南人,林娜璉望著殘破屋瓦,抑鬱道出一聲又一聲的長嘆。
唐夢被蒙古帶到天涯邊,或許已被羊馬吃去。自由奔放的年代,在這樣大欺中、中欺小的世界,不被允許。
男人的眼睛開始往自己身上來回,蒙古漢的粗躁無人不曉。掌不經意摸過,伸手就要來抓,要不是大汗遵循先帝遺志,不准把草原習慣帶到城裡,那些眼歪嘴斜的臉孔,都覺精神貞潔不知被人奪了幾次。
文人書生讓林娜璉心如稿灰,一個個噓寒問暖的背後是要納妾。禮義廉恥、節操來壓,作為君子的義務全忘了,只知戎人無理、我好委屈、當不了官、人生沒有意義。所以裝模作樣當個英雄娶個苦人,但是抱歉,我看不起妳。
她原本差點入窯,還好母親給她生了漂亮臉蛋,關鍵時刻被一個鴇母看中,給她買去青樓。老女人指著一間不大不小的樓子,說以後這就是妳的家。
家啊…林娜璉看著房頂的白色琉璃瓦,差點沒兒一聲笑出。這熟悉不過的建築..是啊!來回次數還確實像個家。
幾盞燈籠在亮,裏頭依舊吵雜。王叔李伯,名都能報出幾個。家啊家啊,從前討厭父親來這,但是現在,她好想他。
一盞新燈籠悄悄掛上,嫖客選單又添一筆。微風吹過,七夕夜晚的人群不減,但林娜璉挨在窗格看著往來車馬,心空如死城。
***
“林姊姊,一刻後阿巴琴大人要與您打茶圍。”
※阿巴琴:蒙古語音譯,原意為獵人。
嗓音自飛雪蠶絲簾外探來,林娜璉也才從發呆醒過。
“啊,知道了。”
曾幾何時,人事已非、景色依舊。樓下的阿英叔叫賣著麵湯,頭髮都已白去。
這都幾個年頭了?
報信的是新來,皮膚透嫩的亮,乾乾淨淨、柳眉鳳眼,笑間帶著股書卷氣。
官邸來的阿勒斯冷.席爾嘎看得很喜歡,捏著那孩的下巴骸硬是掰開她的嘴,說這姑娘生得好,犬齒像他殺的爹,等成年做了妓,就用他取的藝名:雪葬獅。
※阿勒斯冷.席爾嘎:蒙古語音譯,阿勒斯冷為獅子,席爾嘎是風暴,一部分蒙古族會將父名取在子名前(蒙古人喜以動物、星辰、個性與氣候作為名字)。
斯文女孩當然不願意,但白花花的銀子擺在眼前,鴇母頭都要晃下來。
孩子受了委屈稀哩嘩啦在房裡哭了幾個時辰,林娜璉不忍心,幫擦顎上傷藥又說姐姐以後寵著妳好不?結果受虐小孩誰對她好誰就是恩人,一股腦兒的對著她磕頭,只管喊她叫金多賢,要一輩子當她的婢。林娜璉覺得好笑,擺擺手,說以後有事報她知曉便行。
還有,叫林姊姊。
小孩眼珠一瞪,頭殼又要往地上猛磕。林娜璉慌了,趕緊說明天要教她五宮四調,可別把腦子碰壞。
※五宮四調:元曲格律。
就這樣莫名其妙的,她身旁多了個小跟班。
“對了林姊姊,酉時紫狐苑要唱《西廂記》,想請姐姐對琴。”
見林娜璉沒有多話,少女微掀白簾,嘻嘻發出兩聲賊笑。林娜璉正好轉身,看見那鳳兒般的眸子,以指尖在空氣彈了彈,作勢要罰她。
好姑娘,沒有白教。
*
妳說她真心善如徹麼?換作舊時,林娜璉肯定是要搖頭。她會憐憫,但不至於出手相救,以往都是出錢。
說要開始幫人,甚至是半帶那奶孩崽子,她憶想,理應是剛到此地初時。
剛落風塵的她格格不入,青樓早有派系,她又有豪傑之傲,一開始處處碰壁。被言嘲、被棍打,最後甚至差些給人斷了腰。很快的,心浪平了,欠身伏跪,做了比母親還守道的宋兒娘。
林娜璉淚灑歌台,《百花亭》《雲窗夢》,銅豌豆們無一不拍手叫絕,說人入戲深,真好真好。演完給人頓了首,拂袖拭淚,只道是諸位爺們賞臉。
可知這些本折後面,是否這些「儒士」還曾記得,層層雜劇,就是以她們藝妓血淚作為腳本。
※本折:折為戲曲雜劇的段落,雜劇慣例一本四折演完一完整故事。
回至房內,獨坐格花窗前。月光拖影,不知塞外父母有無聽見她在泣血?如果有,她亦不知爹娘有無跟著垂淚。
林娜璉不知是在幾時哭死過去,聞說是有人點了她的燈但沒下人來,打雜的上樓叫,才知人倒了。
她在病中喊了一堆胡話,又是有關舊家。爹…娘…爹…娘…你們在哪…?然後一只手摸上頰邊,指尖泛熱、掌心微寒。
大病後林娜璉才知那晚照料她的人是樓中花魁,言傳色目的鼻梁狐兒的眼,沒見過人也聽過人聲。那唱的是一首首好詩好詞,甜甜笑聲銀鈴似的響,眾神也要為此癡醉三分。
※花魁:古時青樓第一姿色稱為花魁,為嫖客選出。
※色目(人):元朝時中亞、西亞、歐洲民族的統稱。
這般高貴姿態,哪怕是排隊排到京城也見不上面,今各兒卻給她換毛巾倒茶水,林娜璉咕咚從榻上栽下來,滿腦都是完了完了。
漂亮臉蛋雖給她幾月升成花吟,可院裡女孩不服。位是虛的,花魁評價也是兩極,有的說她性情率真、有的說她只會淫笑討好客人,她怕了,處理不好,財權什麼不用多說,連安家都要完蛋。
※花吟:青樓第二、三名姿色稱為花吟,為嫖客選出。
“紫狐苑姑娘。”
等一日中有空堂,林娜璉趕緊賠禮。她安坐門前,水色薄袖下的手是一顛一顛地發顫。
“我——”
“不礙事,別往心裏去。”
門框丁香捲雲簾倒著一黑影,端莊婀娜。那影子靠近簾幕,林娜璉在猜,花魁早料她會來,所以坐在門邊等。
“此話當真?”
“是的。”
黑影動了一下,伸手不知去拿什麼,待收手,才知女人在梳妝打扮。
"片刻狐兒要下樓看詩,請姐姐見諒。”
“啊…是。”
打發來得又直又快,林娜璉險些架不住。不過樓裡規矩多,簡單幾句客套話,她不敢走。
***
林娜璉暗中觀察花魁,見面的時日不多,但是非常好的女人。為人善道、彬彬有禮,有個好聽的名喚作湊崎紗夏,她的笑容不止於客,包括同在琉璃瓦下的姊妹。
這是她的親自體悟,春末一次臨時唱詞,林娜璉準備不及,正想是不是該秀髮垂肩,那人帶著的高挑女孩周子瑜說,姐姐在問林姊姊需不需幫忙梳頭。
“妳幫我嗎?不妥,幫我謝過她,說這份好意我心領了。”
“不是,姊姊說要親自幫妳。”
“紫狐苑給我梳頭?!別別別別!”
眼筆差點為自己添鬍子,林娜璉大驚,沒管什麼遣詞用字。再見伊人近來臥榻,一哽,險些把心吐了。
“姊姊不願意嗎?”
又一疑問句,她鎮了鎮神才開口。
“紫——"
“我姓湊崎,喊我的姓就好。”
“湊崎姑娘貴為花魁,我實在…”
“貴為呢!這話是損我還捧?”
湊崎紗夏微微一笑,眼尾不見任何波瀾。林娜璉驚覺失禮,趕緊低下頭來賠不是。
“我不是那個意思…就是想說湊崎姑娘對我甚好,我嘴直,真有冒犯,還請多包涵…”
她愧疚不已。
“林姊姊也不差,初來此地,也給那些品花的在花榜上品成花吟。”
※品花、花榜:選拔時稱為品花,公布名次的提榜稱為花榜,如公布科舉名次的金榜、龍虎榜。
湊崎紗夏倒是按話回道。
“啊…我們這算扯平了?”
見女子不氣,林娜璉提著的心才肯放下。
空間煞時恢復沉寂,花魁為花吟梳妝,全程笑而不語。雖然不知怎麼回事,林娜璉只覺心暖,不感難安,等待時竟感覺疲困,盹了盹,醒來,已是小孩戳了戳肩頭,說姐姐好了,左顧右盼,早無人影。
***
“所以林姊姊就是這樣與湊崎姊姊好上的?”
金多賢嗑著瓜子,遞給一旁周子瑜。
“死丫頭!我哪那麼膚淺。”
真是越來越沒大小,做是要往姑娘頭頂拍下。
“再亂說話,當心老天給妳身寸抽去。”
“不高了。不行!”
周子瑜吃得正香,怎知近年一個翻滾,把她抱跑了。
林娜璉無奈笑幾聲,湊崎紗夏也在笑。實在沒台階,她搓搓手。
“該對琴了。”
“嗯。”
她們不知何時養成給彼此打理的習慣,過程是靜默的。可想林娜璉生來就是個話匣,久了,坐立難安。
那次唱的也是《北西廂》,紗夏放下銀櫛又要走,林娜璉追上去,問她一屆花魁,為何不和其他藝妓一般,要待人那麼好。
※櫛:古時梳子稱櫛。
“我是隻狐妖兒,造了孽,就大底還些。”
湊崎沒有回頭,站在廊上呆了一陣,吸口氣,便下樓去。
林娜璉見過女人給孩子哄睡,周子瑜夜裡做了惡夢,嚶嚶鑽去姊姊的房,紗夏便要她躺下,頭擱自己的膝:娃娃搖,娃娃搖,月娘捧孩魘勿擾。湊崎吟唱,撫著姑娘頭稍,眼裡是藏不柱的疼愛與不捨,一刻後周子瑜睡了,她讓了自己的床,坐到屋角歇息。
林娜璉望向身旁深睡的金多賢。她性良善,沒了財就出力,如今同居風塵而更惜人。花魁那夜垂著的眼簾,流露著和她一樣的神情。
然後埋著的心願揭了世俗塵布,林娜璉自覺湊崎紗夏是不一樣的。和其他藝妓只買胭脂水粉不同,她的房裡有許多童玩,夏末搖著波浪鼓,紗夏唱,鈴兒似的音幽幽繞過懸梁,飄上林娜璉的臥榻。
九曲黃河萬里沙,浪淘風簸自天涯。
如今直上銀河去,同到牽牛織女家。
—唐朝劉禹錫《浪淘沙.九曲黄河萬里沙》
如果紗夏真如此豁達,僅是被萬縷星河給纏住,那她林娜璉就追著她,扮一遍一遍的牛郎。
*
湊崎紗夏底是被她逗得開始說話了,林娜璉高興得很。聊的不多,就是一些舊時往事。
“湊崎姑娘為何落入風塵?”
湊崎紗夏在給她梳頭,翡翠金篦按在頭上輕重恰到好處。她看著鏡子,女人垂著眼簾,又是那般神韻。
其實林娜璉初來乍到即說明自身來歷,然湊崎紗夏並無多提,當年怕事的她便也不敢追問。
“父親嗜賭,和翰脫戶借了不少羊羔息。一來一往,我便在這了。”
※翰脫戶、羊羔息:元時高利貸稱翰脫錢,專門發放翰脫錢的政府專門戶籍為翰脫戶,因錢滾錢的速度比羊生羊羔還快,民間又稱羊羔息。是一種元代由官方發起且盛行的商業活動。
湊崎用字間精簡,也已道出百般心寒。
方過良久,她又開口。
“敢問林姊姊,曾經對我們這些賣藝不賣身的樂戶有何看法?”
“令人憐惜。”
林娜璉速回,乾淨俐落。
“是嗎?”
花魁微笑。
“並非落入之後?”
“並非。”
花吟搖頭。
“我喜唐學,自然看得多。”
“那林姊姊羨慕唐時社會嗎?”
湊崎又問。
“定是,現今儒士墮落,病根即出在宋代重文輕武。文人只知讀書是為進仕,卻忘卻身為讀書人的基本義務。
“是啊!”
湊齊紗夏也感嘆。
“像漢卿先生這樣與藝妓平等交往的君子難求一人。”
“我們雖身處青樓,名義需行騎牆賽詩、打茶圍與藝妓親自過目決定投緣與否等三關,但如此高不可攀之形象,也只不過是給銅豌豆們增添一股富含挑戰的趣味罷了。”
※銅豌豆:嫖客別稱。
“若似彩瑛妹妹那般抵死不從,這死字可就不僅僅是點綴捍衛自愛的形容詞矣。”
她脫口而出。
“彩瑛?”
“林姊姊不曾聽過的名吧?赤兒虎,這藝名可聽過?”
“啊,聽過一回。”
林娜璉微微傾首,依稀從雜亂不多的記憶中尋獲那盞不常亮的紅色燈籠。
“這名字悍著呢!有個虎字。”
“可不是嗎?”
見對方在鏡中的浮影抽起嘴角,湊崎紗夏的也跟著微微波動。
“彩瑛妹妹藝名就如同她的人,既外貌相仿,又有著強烈性格。”
“只可惜她太年輕了。”
“怎說?”
聽語氣道來,想必少女凶多吉少。
“那天從御史台來了位茂巴思大人,見她生得可愛像隻猛獸幼崽,便起了邪念,一心強要與他名字相像的妹妹。”
※茂巴思:蒙古語音譯,原意為惡虎。
一想舊識,湊崎紗夏冷哼出聲,捏緊一手青絲,言語間除厭惡外不覺其他。
“監察御史親臨青樓?真是稀客。”
“彩瑛抵抗了?”
感受髮梢一緊,林娜璉有些生痛,於是選擇挪動身子,與她對視。
“定是,哪位女子甘心受辱?抵抗間彩瑛以金簪刺穿了大人一只掌心,但對方也扭折了她的頸子。”
“蒙古戎人終究是韃虜,野蠻。”
“好好一個孩子,她的下場不該如此…”
想到痛處,紗夏失聲哽咽。林娜璉見女子悲從中來,也不由得鼻子發酸。
可身不由己的年月,缺她們這倆嗎?外族欺儒士,儒士欺良婦,結果蒙人染了漢族醜習,再來戲女子。好好姑娘,全被弄成不成人的模樣。
林娜璉的唐性懸了一半,她傾聽,樓下嫖客又再做詩,為的是她倆讓他們看上一面。
罷了罷了,她只管身邊人罷。
從那次之後湊崎紗夏話更多了。她從小就在青樓,看透人間滄桑。好多好多故事,都是身邊可憐女子,娓娓訴著坎可乖揣的命運。
前花魁名井南性憂,是早早生了心病染了寒,死去那夜挽著湊崎紗夏的手,說她終於解脫。花芙朴志效被贖做了小,原以為苦日將盡卻飽受欺凌,最後連墳都見不到。
※花芙:青樓第四至第八姿色。
還有手足情深的平井桃因嗓子吊得不好跌了榜,一次被某大官強要人,受不了苦,投了井。
“桃就在前哭喊,撕抓著門柱。她說她不要,我看她消失在我門框前,我卻救不了她…”
接著一同看到這幕的俞定延過於震撼,毅然看破紅塵。
聊著聊著,湊崎紗夏就這樣成林娜璉的房客。她們都是喝過墨水的女子,情投意合。聊起來,沒有什麼難處。淒悒聊完,就談辭賦。
她們成了羈絆,有時兩小就做在門邊聽,跟著學點文筆。漸漸的,湊崎的話蓋過林娜璉的,笑顏綻放,林娜璉看著那傾國傾城,心跳蓋過紗夏的。
***
又等七月初七,兩名藝妓難得得了鴇母的準,能上街逛逛。終有人陪的湊崎紗夏是兩眼發光,牽著林娜璉的手,一下指著別人鬥蟋蟀、一下又藏在樓柱邊,開心聽著說書人道三國。
紗夏是真悶壞了,嘰哩呱拉說個不停。平常主動開口的林娜璉笑盈盈看著女人,不說話。就待湊崎問的是問題,像這胭脂好不好看或選哪個墜飾漂亮,她才溫柔應個幾聲。
“林姑娘妳瞧,這毽子好玩的緊!好玩的緊!啊!”
剛學雜耍不會控制力道,玩物咚一聲直敲林娜璉腦門,兩個女人一愣,下秒又掩嘴直笑。
“不過坐雞的,怎麼這麼吵?”
“你!”
諸倡優賣酒座肆人等例應青巾紫抹,合近構肆,認得的小販毒嘴一哼,口裡盡是不屑。林娜璉一下子氣不過,就要上去理論。
不過湊崎似乎沒有被打壞好興致,嘻嘻笑了笑,拉住她又往下個攤。見對方沒在意,林娜璉也就瞪了老販子一眼,沒多說什麼。
她底是還有些氣,回程路上牙打著牙,一路咕咕噥噥。湊崎紗夏捏著剛買的桂花糕,有點不明所以的看著她。
“我最喜歡這種甜品了~甜甜的桂花香在咬下的瞬間自口中散開,所有煩悶也就會如晨靄般煙消雲散。”
花魁是發自內心說了這話,不是為了打什麼圓場。
飯菜圖溫飽,甜的還是愛些,她特別愛這切成菱形的花蜜小糕。以前什麼也沒有,青樓是從侍從做起,某次用攢的碎錢買零食,吃的就是這個。
這是她第一次吃甜食,張嘴咬下,滿滿的淒苦冒上來,小小孩子抹著眼淚,一小塊糕用幾十口進肚。現在呢?她放下了,吃下去的有過往、有當下。
林娜璉見湊崎紗夏吃得香,便也從絹上揀了塊嚐。這以糯米粉和糖製成的糕餅在她未成為樂戶時曾吃過,記得的只有甜膩,好像沒有特別之處。
但當門齒碾開糯糕,她回到了家院。父親書房種著枝桂木,秋夜清香飄放肆意,她坐在院裡,跟著金風詠頌《十五夜望月》。
※王建《十五月望月》:中庭地白樹棲鴉,冷露無聲溼桂花。今夜月明人盡望,不知秋思落誰家。
※金風:秋風別稱。
忽然就懂王建的秋思指為何意,只不過桂月未到。眼看淚珠就要姍然滾落,林娜璉抽抽鼻子,七月七算喜日,她想把心思專注於現在。
※桂月:農曆八月。
她望向湊崎,女人手捏點心,瞇眼狠是享受。花吟想起花魁的藝名:紫狐苑。
寄人籬下,這名沒有好好咀嚼,此刻風長意濃,林娜璉細品。
狐狸享有著湊崎身上的玉立。媚眼柳腰、聰明靈活。不帶妖豔,但著有狐之靈氣。巧巧的、可愛的,她笑,卻點到為止,縱身,又藏進幽靜苑林。
這是紗夏親自起的,林娜璉想:這個女子…也是孤人。
“咳嗚!”
不過鼓起腮來倒像個狐狸狗,憨憨傻傻。
她掩袖竊笑,拍了拍嗆著的湊崎,試圖遮住臉蛋泛起的紅暈。
“還有時間,我們去喫茶吧?緩緩。”
***
當湊崎紗夏從甜糕的滋味甦醒過來時,林娜璉已棲在身下。
她不知何時回閨,亦不知為何跨做對方身上。但她就這樣吻下了,飽含愛戀的吻。
雙脣香疊,主動褪去上袖,隻手解下髮簪,長髮飄逸,而後落下。分離勾出長長津絲,她舔去,沉默看著此時也霧靄飄眸的身下人。
“紗夏…”
湊崎大膽猜測林娜璉喜歡她,聽見花吟柔聲喚著自己,便更加穩固她的猜測。
她沒有和林娜璉說過,她也有夢,絢爛奪目的那種。兒時父親尚未染賭,坐在榻上拍了拍,要她一起聞書香、詠茗茶。
小小的身軀鑽在男人懷中,掂著下巴才能與之視線平齊。父親看的是唐詩《金縷衣》,杜秋娘最常給李錡唱:
花開堪折直須折,莫待無花空折枝。
這段她記得最深,父親常常對她說爹非白面儒冠,妳一個女孩子啊,要有想法。
※白面儒冠:指死讀書的書呆子。
於是她也常唱,告訴自己莫尋夢恨晚。她要博覽群書,即使身為女兒身,也想博覽天下。但在債家進門砸了父親腦袋,她的主見也被跟著敲成千萬片。
她還是常唱《金縷衣》,只不過這次唱給的不是自己,而是一位位的碗豆客。然後把握年華提升自我之原意,變成及時行樂。
接著十幾年,天真爛漫的心因寄人籬下而上了冰鎖,鴇母日日的諷罵、同伴陸續的離喪,令湊崎已覺自是帶邪妖物,她照往助人,卻待事成後便退居一旁。
因此青樓藝妓對她是評價兩極,但她都只是微微的笑,並不打算多做辯解。即使後來帶了姑娘,周子瑜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,她便知曉了解自己心思之人已無其他。
但林娜璉不一樣,她也有著相同的夢,是她化了她心中的鎖。苦悶終有人抒發,詩詞終有人對唱,一夕之間,童年的湊崎紗夏回來了。望向林娜璉臥禪,心中泛起一股股波滔駭浪。
於是就有了現在,林娜璉反之把她扶上臥榻,也將身上衣料卸掉。
“紗夏,妳可愛我?”
愛,她當然愛。雙臂繞頸,湊崎選擇以行動證明。玉腿順著對方大腿末端,然後腿跟、然後腰枝,最後最後,輕輕的頂在腹上。
“如何?”
“嗯…”
林娜璉發出低鳴,癲了一下。垂目花魁,女人生得好膚質,吹彈可破。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觀察伊人,真好,她指尖探索著,真好。
她們分享著彼此,鳴喘嘆吟。秋去冬來人靜時分,低吼不為人知的恥與痛,兩個小孩碰巧撞見,姐姐們一同只擱唇上。
拜託了,幫姐姐保守這個秘密,求妳了。
***
她們的私情終是被鴇母察覺。
那是七夕前夕,林娜璉剛和嫖客打完最後一場茶圍,上樓,便見那金多賢和周子瑜被刑房落花閣給人打出來,嬌小女孩掩著高挑孩子滿臂的傷,哭著直和她說對不起。
林娜璉大抵是摸出事情來由,入閣,果然看見湊崎紗夏正被鴇姆直問。
鴇母用力抓住花魁領子,鼠目大小的賊眼股溜溜在眼眶裡轉,佈滿血絲咄咄逼人。
她嘶吼著問她是否還保有處子之身,換得湊崎冷冷地搖了搖頭。老婦氣不過,招手叫來兩個打雜,要他們把兩個藝妓狠狠拖下去打。
她倆在落花閣給人打了幾天幾夜,挨到皮開肉綻,雙腿都給打折。金多賢和周子瑜聞聲偷偷從窗格看了一眼,嚇得當場愣在原地,眼淚嘩啦啦地流。
活脫脫兩個血人,可都跪得直挺挺,像尊淋了紅漆的雕像。
湊崎紗夏是打從心裡皮起來了,見到妹妹只一股勁的傻笑,已藐乎皮肉之痛。笑完,又眨眨眼。
嘿,她啟齒,沒有血色的唇瓣開開合合,蘸著一抹月娘的光:
找個人家也好、看破紅塵也好,就是盡快離開這裡。別跟妳姐姐一樣,叛逆。
淌在地上的殷紅分不清誰是誰的,跪著的膝骨全青了。髮絲黏在臉上,可林娜璉和湊崎紗夏就是使著硬性子,一聲不吭。
半個時辰又過去,兩個姑娘終究身板薄,林娜璉有些耐不住,胸口一緊,從喉頭嗆出一口血。湊崎同樣脊骨泛軟,緊閉著眼睛,任由血絲從嘴角流下。
“嘿,疼嗎…?”
“妳疼麼…?”
“還行…”
“妳都挺得了,我怎不…?”
她們都笑了,也都哭了。哭是這樣生不逢時的淒寒、這樣封閉互欺的年代。笑是哪怕是被視為財產的身軀、哪怕是穿肉透骨的低賤,依然有人甘苦同嚐。
前來探門的鴇母不巧又瞧見這幕,眼見板子把這兩個女人越打越傲氣,老女人氣得兩眼一翻,喊一聲把人丟去河。
兩下重擊落在頸後,林娜璉與湊崎紗夏兩眼一黑,倒了。
***
林娜璉被一股冷流給凍醒。
她的記憶糊成一片。她在哪兒?為什麼在這?腦子一股股抽疼,想吸口氣喘喘,濁水大肆灌進鼻腔,嗆個差點氣就這麼噎過去,這才想起自己給人丟了河裡。
痛。
水野蠻,放肆捏扣挨棍後的傷。劇痛在甦醒的霎那一處處爆開,磨得女人是兩眼昏花。水撞擊耳膜,她睜眼,天撲簌簌地黑。
對,那鴇母是真想致人於死,丟人前還套了袋。浸水麻布增加了重量,沒幾下便落入河床,卻也給她撿了個不容易被攪走的便宜。
正巧的是綁在腕上的麻繩許是有人不察讓老鼠啃碎,林娜璉一扯便給掙脫出來。她浮出水面,等不妨的又是幾大口鮮血。
湊崎紗夏呢?
她想起來了,紗夏也被私刑。深夜的郊外伸手不見五指,更何況不黯水性的人眼要在水中找一袋沒見過的、甚至沒有被綁成袋的人。
*
湊齊喚回了她的衝勁,不等歲月的衝勁。幸福還分年份?她想,就去爭。
徒守文雅、鄙視蠻橫,被欺侮時徒呻吟長嘆,與藝妓為樂卻不以為恥然舊自視甚高,這些男人在林娜璉看來,比不過女子一毫。
哪怕她也為此嚐到代價,她亦認不後悔。她後悔什麼?如果真玉碎珠沉,她也能得到解脫。
※玉碎珠沉:女子過世的美稱。
可林娜璉現在後悔了。紗夏呢?她深愛的紗夏呢?她痛可以,但她捨不得愛人苦。
林娜璉嘴很硬,連自己也明白。受罰時惟想不愧對自己,她才不覺得痛。但當一轉首,映入眼簾那遍體麟傷的摯愛,她疼了,疼到骨子去。她都成這副模樣,紗夏怎會不疼?
她捨不得湊崎再次心寒,只不過路已經走遠,回頭路且斷。放眼長流滾滾,心坎跟著身軀一同載浮載沉。人呢?她想過湊崎死去,或者殉情,但不管哪種死法兩人都沒有分開,她不要一個人。
身一旋潛入水中,林娜璉覺得老天還是疼她,第一次返回河底就給碰到,伸手去摸,熟悉的一纖柳腰。
紗夏。
林娜璉望向沉睡女子。青絲漂搖、衣襬升起,浮影捲著叢七彩璇。水沫在身旁咕溜溜地轉,朦朧裡她知道湊崎紗夏肯定是美的,她是仙,無論上山下海落了凡塵,都是神。
眼淚都被河神抹走,林娜連虔誠的吻上那泛青唇瓣,她太痛了,身心都是。不過無所謂,不在乎。
她要死了,和紗夏一起。
“娜璉,牛郎織女好可憐呀!僅隔著一條星河,卻見不了面。”
那是去年七夕紗夏給她換的名號,省去姐姐二字。林娜璉喜孜孜聽在心裡,牽住她的手。
“如果太想見面,那就跳河罷!”
紗夏頓時愣了,但狐眼馬上就彎回細縫。她說好,妳不是說我是仙,那我就改天飛上雲霄給祂們說去。
當時紗夏肯定把它聽成笑話,但她是認真在講。如果喜鵲笨得每七日可以聽成每年七月七日,那她寧做自己的橋。如果做不成,那就跳河罷!
省去那些礙人的繁儀雜禮、拋開封閉世界對自我的鄙視。有著妳我,什麼都已足夠。
放鬆身軀,林娜璉繫住彼此,向著東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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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:
她們被沖上岸了。
此時林娜璉的命已去掉大半,掙扎起身,溼透的衣順時又給血水染紅。
她看著懷中的湊崎,女人臉部被樹枝劃傷,仍不減先天俊俏。軟癱癱地躺在膝上閉著雙眼,看似沒了生息。
死了嗎?林娜璉苦笑起來,要麼同死、要麼同生。如今比翼斷翅,沒意思。
不過那頓粗飽也傷夠身底,即使此刻不死,大約也時日不多。
紗夏,她獨愛的紗夏。
指尖拂過傷口,心神已飄然離身。林娜璉打算就這麼坐著歇息,等乘鶴而去。
塞外海灘被日出攏擁,一人不見,唯剩海浪嚼泡。她清了清喉嚨,悠悠地唱:
“勸君末惜金縷衣,勸君惜取少年時…”
七夕,淒戲,她倆唱了半輩子的戲,唱到最後也成了戲。竇端雲的顛沛流離、王昭君的潔清不洿、崔鶯鶯的據理力爭、張倩女的毅然決然。
※竇端雲、王昭君、崔鶯鶯、張倩女:著名元代雜劇的女主角,分別出自《竇娥冤》《漢宮秋》《北西廂》《倩女離魂》。
以後會不會有人用她們的性子寫成劇呢?
“花開堪折直須折…莫待無花空折枝…”
“嘿,妳醒啦?”
“嗯…”
林娜璉垂首,伊人正瞇著眼,小嘴微噘。一涓血絲滲出了紗夏嘴角,印在林娜璉的袖上。
“疼嗎…?”
“嗯…”
“那我給妳呼呼。”
“璉璉呀…”
“嗯?”
“手…”
“?”
林娜璉伸出手掌,讓湊崎紗夏握住。懷中人像小孩,捧起她的大手,抵在唇上輕輕的吻。
“星河…跳…”
然後心鼓漸緩,素臂垂落。
林娜璉一笑,湊崎紗夏底是個孩。恭下身、放倒,把寶貝擁入懷裡,待下一次浪潮把兩人沖去。
生不逢時落花坊,虛假笑間志未亡。
鴛鴦成對並非夢,順水逐流在彼方。
紗夏,我們真下河了,現在還要往星海漂去。我啊…不後悔。
妳呢?
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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